?文丨林釗勤
外婆的荷花枕,枕套上繡著兩朵褪了色的荷花,花瓣邊緣已經泛白,但針腳依然整齊。
這枕頭是外婆親手縫制的,用曬干的荷花瓣作芯子。每年夏天,荷花盛開時,她便摘下最新鮮的幾朵,一瓣瓣剝下來,攤在竹篩里晾曬。曬干的花瓣會蜷曲起來,顏色由粉紅轉為淡褐,捏在手里沙沙作響。
“荷花最干凈,生在泥里卻不沾一點臟。”外婆常這樣說道。她曬花瓣時,我便蹲在旁邊觀看。江南的夏日烈日炎炎,不過兩三日,那些花瓣就干透了。外婆將它們收進一個藍布口袋里,攢夠一冬,等到來年開春,便拆開舊枕套,倒出已經失了香氣的舊花瓣,換上新的。
外婆的針線活極好。她繡荷花時從不用描樣子,信手便是一朵。我常見她坐在堂屋的門檻上,就著天光繡花。她的銀頂針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針線穿過粗布的聲音很輕,卻極清晰。她繡花時嘴唇微微抿著,眉頭也不皺,仿佛這不是什么費神的活計。
夏夜里,竹床擺在院中的老槐樹下。外婆拍打著荷花枕,花瓣便在布里簌簌作響。我躺上去,頭剛沾著枕頭,便有一縷極淡的荷香鉆入鼻孔。這香氣不似鮮花那般濃烈,倒像是從很遠的水塘邊飄過來的,時有時無。
“從前啊,有個荷花仙子……”外婆搖著蒲扇,開始講那個我聽了無數遍的故事。她的聲音和著蟬鳴,在夏夜里顯得格外清涼。我望著天上的星星,覺得它們也在一閃一閃地聽故事。外婆講到仙子化作一朵荷花時,總會輕輕拍一下我的枕頭,于是那些干花瓣就發出細碎的聲響,仿佛在應和她的故事。
梅雨季節,空氣潮濕,荷花枕會變得有些綿軟。外婆怕花瓣發霉,一遇晴天就趕緊捧出去曬。她將枕頭放在竹竿上,用手輕輕拍打,讓花瓣均勻地鋪開。曬過的枕頭蓬松了許多,荷香也似乎更濃了些。我總愛把臉埋在里面深深吸氣,外婆便笑:“傻孩子,花香都叫你吸光了。”
有一年夏天特別熱,我生了痱子,背上刺癢難耐。外婆用曬干的荷葉煮水,給我擦身子。水是淡綠色的,帶著荷葉的清香。擦完后,她又拆開荷花枕,取出一些花瓣碾碎,摻在痱子粉里。“荷花最涼快,”她說。果然,撲了這粉,痱子便不那么癢了。
后來我長大了,去外地上學。臨走前,外婆塞給我一個小布包,里面裝著她新曬的荷花瓣。“睡不著時就聞聞。”她說。我到了學校,把那包荷花瓣放在枕頭下,果然夜夜安眠。
去年回老家,見外婆的荷花枕已經舊得不成樣子。繡線脫落了大半,枕角也磨破了。我要給她買個新枕頭,她卻不肯:“舊的睡著踏實。”
如今外婆不在了,那只荷花枕被我收在箱底。偶爾打開箱子,還能聞到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荷香。這香氣讓我想起夏夜的星空,想起外婆搖著蒲扇講故事的聲音,想起花瓣在枕芯里沙沙作響。周邦彥詞云:“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外婆的荷花枕里,藏著的正是這樣的江南。
責編:劉暢暢
一審:劉暢暢
二審:印奕帆
三審:譚登
來源:華聲在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