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刊載于12月23日《湖南日報》15版。?
在9月3日舉行的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大會上,開場曲《松花江上》響徹長空,如泣如訴,將無數人的記憶拉回那片冰封與熱血交織的土地——東北。在這里,中國抗戰(zhàn)的序章早在九一八事變的炮聲中就已寫下,十四年孤絕抗爭,鑄就了民族史冊中悲壯的一頁。
在大雪落下的時節(jié),《楹聯(lián)中國行》報道組走進黑龍江省尚志市尚志碑林,這里的近千副詩詞楹聯(lián)中,有一副由廣東楹聯(lián)學會常務副會長梁健撰寫、廣東著名書法家許志凌書寫的作品,令人久久駐足——
雪原融血火,故土起烽煙,好兒郎誓衛(wèi)家園,爭驅倭寇;
浩氣貫云霄,雄風彰義勇,真烈士堅懷信念,何惜頭顱。
我們特邀黑龍江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副教授高龍彬,共同走進那段用生命與熱血寫就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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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烽煙:十四年孤絕抗爭
“如果說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是一部波瀾壯闊的民族史詩,那么東北抗戰(zhàn)便是其最漫長、最寒冷的序章。”在尚志碑林紅色大道前,高龍彬指著石碑上的對聯(lián)激動不已,“上聯(lián)起筆,以雪原故土為底色,以血火烽煙為筋骨,道盡了中華兒女勇赴國難的決心和行動。”
?黑龍江尚志碑林博物館。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白山黑水淪陷,不甘淪為亡國奴的廣大民眾與愛國官兵,匯聚成最早的抗日力量——東北抗日義勇軍。其后,中國共產黨直接領導的抗日游擊隊如星火燎原,最終于1936年整合為東北抗日聯(lián)軍。
這支隊伍,鼎盛時不過三萬余人,卻以驚人的戰(zhàn)斗力與意志寫下抗戰(zhàn)史上的奇跡。“他們發(fā)動大小戰(zhàn)斗十余萬次,牽制了數十萬關東軍,殲滅日偽軍22萬余人,對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高龍彬話語中滿是敬佩。
裝備懸殊、補給斷絕,抗聯(lián)將士卻在林海雪原中創(chuàng)造出靈活多變的游擊戰(zhàn)術。1937年初趙尚志指揮的“通北冰趟子”戰(zhàn)斗,就是以少勝多的經典戰(zhàn)例:他將700余日偽軍誘入結冰河谷,敵軍在冰面上寸步難行,成為活靶子。此役抗聯(lián)以犧牲7人的代價,殲敵200余人,繳獲大批物資。
?東北抗聯(lián)的戰(zhàn)士們整裝準備出擊(資料圖片)。
除了與數倍于己的侵略者殊死戰(zhàn)斗,東北抗聯(lián)還要面對超越人類極限的生存考驗——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極寒天氣和漫長的冬季。“已故抗聯(lián)老戰(zhàn)士李敏曾回憶,他們的日常飲食多是榆樹皮、樺樹皮煮雪水,在最艱難的時候,野菜、草根、皮帶都成了維系生命的食物。”說到這,高龍彬神情變得凝重。
為躲避敵軍,戰(zhàn)士們常年露宿深山,爬冰臥雪,連取暖的火堆都不敢輕易點燃。他們腳上穿著填滿烏拉草的牛皮靰鞡,走不多遠草就磨平了,許多人的腳后跟凍得皮開肉綻,甚至露出骨頭。更令人心碎的是,時常有人因體力耗盡,倚著雪地里的樹木休息,便再也沒能醒來。
在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與兇殘敵人的雙重圍困下,那些悲壯而靜默的犧牲,成為抗聯(lián)歲月最沉重的底色。
寒夜孤軍:冰火之中見肝膽
目光轉向下聯(lián),高龍彬的語氣依然鏗鏘:“下聯(lián)中的‘浩氣貫云霄,雄風彰義勇’兩句,寫的不僅是風雪之境,更是人之境、魂之境,不由讓人想起被稱為‘南楊北趙’的兩位抗聯(lián)領袖——楊靖宇與趙尚志。”
楊靖宇,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重要創(chuàng)建者與領導者。1932年,他奉命赴南滿組織抗日斗爭,憑借卓越的游擊戰(zhàn)術與鋼鐵意志,成為抗聯(lián)第一路軍的一面旗幟,被日寇視作心腹大患。
?楊靖宇最后戰(zhàn)斗畫像(資料圖片)。
為了徹底扼殺抗聯(lián),日軍不僅推行“集團部落”“歸屯并戶”,企圖切斷部隊與百姓的聯(lián)系,更在后期針對楊靖宇部實施“篦梳山林”戰(zhàn)術,反復搜山清剿。而比物資匱乏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孤立,從1937年開始,抗聯(lián)與黨中央失去聯(lián)系,陷入真正的孤軍奮戰(zhàn)。得不到外界的消息,看不見勝利的曙光,楊靖宇率領戰(zhàn)士們,憑著信仰的支撐,在茫茫雪原中打著一場“不知結局的戰(zhàn)爭”。
1939年秋冬,楊靖宇率警衛(wèi)旅在濛江一帶與敵周旋,卻遭叛徒出賣。在敵人重圍之下,為保存革命火種,他一次次讓身邊的戰(zhàn)士分散轉移,自己留下來牽制。1940年2月23日,在濛江縣保安村三道崴子,已獨自在冰天雪地中苦戰(zhàn)五晝夜、數日未進食的楊靖宇,背靠樹干,戰(zhàn)斗至生命最后一刻,犧牲時年僅35歲。敵人無法理解他在絕境中如何生存,剖其遺體,見胃中僅存草根、樹皮與棉絮。日偽警務廳長岸谷隆一郎后來寫道:“中國有楊靖宇這樣的軍人,絕不會亡。”
?尚志碑林內的“珠河抗日游擊隊紀念碑”。
而在北滿,趙尚志的名字同樣令敵人膽寒。黃埔軍校出身的他,憑借卓越的軍事指揮才能,率領抗聯(lián)部隊在珠河、湯原、木蘭等地創(chuàng)建游擊根據地,屢次重創(chuàng)日軍。日軍對他既恨又懼,開出萬元賞金緝拿他,甚至喊出“一錢骨頭一錢金,一兩肉得一兩銀”,卻無奈慨嘆:“小小的滿洲國,大大的趙尚志。”1942年,趙尚志因遭漢奸出賣,重傷被俘,寧死不屈,壯烈犧牲,終年34歲。他一生未婚,卻把名字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上——他戰(zhàn)斗過的珠河,后更名為尚志市。他曾在詩中寫道:“爭自由,誓抗戰(zhàn)。效馬援,裹尸還……待光復東北凱旋日,慰軒轅。”這亦成為他一生的寫照。
紅妝鐵甲:巾幗熱血沃中華
“我可對鏡貼花黃,亦可鐵甲披寒光。”這種“柔中帶剛”的力量,在中華民族最危難的時刻,被一群女性用最壯烈的方式詮釋出來。
?高龍彬(左)為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解聯(lián)。
“下聯(lián)末句‘真烈士堅懷信念,何惜頭顱’,便是取自巾幗英雄趙一曼《濱江抒懷》中的詩句‘未惜頭顱新故國,甘將熱血沃中華’。”高龍彬告訴記者,九一八事變后,趙一曼被派往東北從事抗日斗爭,這位21歲就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川妹子,化身為令日寇膽寒的“紅衣白馬”女政委。
?趙一曼雕像。
1935年11月,為掩護部隊突圍,趙一曼在戰(zhàn)斗中身負重傷,不幸落入敵手。日寇使用電刑、老虎凳、灌辣椒水等慘絕人寰的酷刑摧殘她,但她寧死不屈,毫不動搖。就義前夕,她在囚車中給兒子留下一封字字泣血的絕筆信:“我最親愛的孩子啊!母親不用千言萬語來教育你,就用實行來教育你。在你長大成人之后,希望不要忘記你的母親是為國而犧牲的!”
同樣的抉擇,發(fā)生在1938年秋的烏斯渾河。以冷云為首的八位女戰(zhàn)士為掩護主力突圍,主動暴露,吸引敵軍火力。彈盡之際,她們毀槍挽臂,高唱《國際歌》,步入洶涌冰河。八人中,年齡最大的23歲,最小的僅13歲。
還有被親切稱為“東北抗聯(lián)呂老媽媽”的梁樹林(因丈夫姓呂),不僅將自己的家作為秘密交通站,為抗聯(lián)隊伍燒水做飯、護理傷員,兩個兒子和一個兒媳也相繼犧牲。趙尚志曾握緊她的手,跪在她膝前鄭重起誓:“娘,我沒保護好您的孩子。但抗聯(lián)的隊伍,就是您的親兒子!”還有吞密碼犧牲的電報員陳玉華、雪地急行軍產子的金伯文……她們以柔肩擔起山河重責,在絕境中綻放出永不凋零的生命之花。
英魂不滅,熱血難涼。在這片土地上,無數如楊靖宇、趙尚志、趙一曼般的志士,以生命刻下錚錚誓言:“抗聯(lián)從此過,子孫不斷頭。”大好河山,豈容倭寇踐踏;熱血未冷,必為后世拼出一個黎明。
【記者手記】熱血難涼處 山河即故鄉(xiāng)
張嘉詩
一直以來,我對東北人的印象大多來自文藝作品:他們是闖關東的拓荒者,是雪原上的孤膽英雄,是廠房里揮汗如雨的老師傅,是幽默風趣的“白云黑土”……他們嗓門洪亮,行事果決,仿佛天生帶著黑土地的渾厚與松花江的奔涌。
直到這次走近那段悲壯的歷史,在東北烈士紀念館觸摸抗聯(lián)將士冰涼的遺物,在哈爾濱市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見證這片土地曾經的苦難,聆聽那些在極端環(huán)境下的生死抉擇時,我才真正讀懂,屬于這片黑土地的悲壯與不屈。東北文藝精神中最核心的,正是這片土地最顯著的氣質——熱血難涼。
從抗戰(zhàn)烽火到建設年代,從文藝舞臺到現(xiàn)實生活,東北人的面孔在變,故事場景在變,但骨子里那份面對困境時的樂觀豁達、重情守義的擔當,以及關鍵時刻迸發(fā)出的決絕與熱血,從未改變。
當《松花江上》的旋律再次響起,它連接的不僅是歷史,更是一脈相承的生命力。這生命力,蟄伏于每一寸黑土,涌動在今日每一個豪邁、熱忱、堅韌的普通人身上,生生不息。
點評嘉賓:高龍彬

北京師范大學史學博士,黑龍江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蘇聯(lián)東歐史研究會理事、黑龍江省哈爾濱歷史文化研究會常務理事。主要研究方向為俄國史(俄國僑民史與中俄關系史)、猶太史(猶太知識分子思想史與猶太人來華史)和東北史(東北近現(xiàn)代史與哈爾濱城市史)。

中國楹聯(lián)學會 湖南省委宣傳部指導
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出品
總策劃/夏似飛
統(tǒng)籌/唐婷 蘇莉
執(zhí)行/陳永剛 朱玉文 王華玉 朱曉華
撰文/張嘉詩 張笑 李貞
攝影攝像/徐行
視頻出鏡/張嘉詩
剪輯/戴鉞
設計/周子茜
鳴謝:黑龍江省楹聯(lián)家協(xié)會 黑龍江尚志碑林博物館
責編:劉暢暢
一審:劉暢暢
二審:印奕帆
三審:譚登
來源:華聲在線



